本文原刊於花惹法理學。 圖片來源:花惹法理學。
沒有寬恕就沒有未來。 ─ Desmond Mpilo Tutu
沒有寬恕就沒有未來
隨著舉世敬重的南非前總統曼德拉於去年年底逝世[1],南非前大法官奧比‧薩克思應「雷震民主人權紀念講座」之邀訪台發表系列演說[2],並於今年獲頒第一屆唐獎的法治獎[3],大家似乎也開始重新的認真看待南非,開始注意到這個過去曾經有過嚴重的種族隔離與迫害的國度,是如何轉變為新一代民主轉型的重要參考典範。
一般而言,當我們面對暴力的壓迫,特別是不正義的暴力壓迫時,我們總會想要以牙還牙、以眼還眼,藉此捍衛自己的正義。但是,面對暴力時以訴諸正義之名採取的反抗,並不因此就使得其中的暴力消失,這個狀態在當時的南非也發生過。南非的種族隔離與白人政權迫害確實暴力充斥其中,但反抗運動組織南非民族大會(Africa National Congress)[4]的武裝抗爭也有不少違反人權的罪行,連曾被譽為「南非國母」、「黑人母親」的曼德拉前妻溫妮也在其中,這當然是南非在處理轉型正義議題時一大難題。對此,參與了南非轉型正義的大主教屠圖說,南非並不能選擇紐倫堡大審那種「勝利者式司法」的大審判。因為盟軍可以在紐倫堡審判後一走了之,但南非的人民在未來仍是要朝夕相處的。於是,南非最後選擇了一種不同於紐倫堡大審或是無條件特赦的方式,也就是真相與和解委員會。真和會使得加害者陳述自身過去的行為,而在刑罰上對於加害者給與寬恕。
在此或許我們可以先對於寬恕做簡單的分析。首先,寬恕的作用在於解除已經造成的結果。知名的政治思想家漢娜‧鄂蘭比喻,寬恕像是將魔法師的徒弟從魔咒中釋放的咒法一般。在《政治的承諾》一書當中,鄂蘭對寬恕如是說:
寬恕是人與人之間最基本的關係,這樣的概念中包含著偉大的膽識和獨特的自尊。但大膽和自尊之處,不在表面上將罪惡和錯誤的災難翻轉為寬大為 懷或團結的美德。寬恕是嘗試做到看似不可能的事情,解除已經造成的結果,並且在似乎不再可能開創新局的地方,成功地打造一個新的開始。人們不知道自己對他人做了什麼,可能出於好意,但出現壞的結果,或者反之。
當寬恕一旦被給予,它所具有的強大治癒力量將同時治癒被害者與加害者。同樣的想法或許也可見於南非轉型正義的例子當中。屠圖大主教說「沒有寬恕就沒有未來」。他認為寬恕不僅是對於加害者、對於對方的原諒,更將自身從枷鎖中與以釋放。透過這種方式,或許南非人民才能在未來一起繼續生活下去。
除此之外,真和會的運作模式當中有個很重要的特質,就是寬恕並不等同於遺忘。法國哲學家呂格爾說,寬恕與消除忘卻的目標是不同的。寬恕是對記憶的一種治療,它給了記憶一個未來,讓記憶獲得了自由。關於這個面向,屠圖大主教是這麼說的:
在寬恕時,我們並沒有要求人們忘卻。相反,銘記過去是重要的,只有這樣才能避免暴行的重演。寬恕不等於縱容已犯下的錯誤,而是意味者認真對待既往,拔除威脅我們生存的毒刺,而不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寬恕要求我們理解罪犯,設身處地體諒迫使他們犯罪的種種壓力和影響。
寬恕與法律
但是,寬恕並不真的就是拯救魔法師徒弟的咒法一般,彈彈指頭就能夠無所不能。寬恕當然也有其條件與限制。屠圖大主教就指出,由於種族主義與種族隔離造成了巨大的貧富差距,使得南非的黑人在經濟狀況上仍屬弱勢,造成了和解時的阻礙與威脅。在薩克思前大法官的書中就提到,加害者即使前往真和會進行陳述,但往往是「西裝筆挺、在律師的陪伴下前來,肢體僵硬、表情冷淡,像在法院般朗讀準備好的演講稿,而不是發自肺腑、敞開心胸地傾吐與哭泣……配上排練過的道歉,而不是真誠的悔悟認錯。」研究指出,真正取得被害人寬恕者仍然是少數,也曾有被害者在獲知真相後更為憤怒的狀況。對此狀況屠圖大主教並未在書中加以否定,他說:
寬恕與和解並不是假裝事情並非其本來面目,不是相互拍肩搭背,對錯誤視而不見。真正的和解會揭示出惡行、欺侮、痛苦、墮落和真相。有時甚至讓情況惡化。真正的和解是冒險,但終究是值得的,因為處理真相最終得以真正撫平創傷。虛假的和解只能帶來虛假的復原。
在這裡可以稍微點出幾個值得我們思考的問題,也就是寬恕與法律之間的關係。如同前面所說,寬恕是有其條件的。在南非的真和會經驗中,就顯示出了南非的貧富差距造成了寬恕的阻礙,這部分或許是法律可以協助的一個介入點。前大法官薩克思就意識到了法律在這裡能有更多做為。在書中提到,他在制定南非的新憲法時,不顧知名法理學者德沃金的質疑,把經濟與社會權直接放入憲法中。薩克思認為透過直接入憲的方式將更直接的讓國家有義務採取積極作為,能更加有效的為那些因過去長期的種族隔離環境下窮困的多數人所近用。這可能是寬恕與法律之間一個較為正面的關係。
另外一方面,寬恕卻同時有著「不可法律化」的傾向。鄂蘭說,寬恕是一種偉大的美德。她既然是美德,則有別於作為一種戒命的法律,並沒有必然性與普遍性。為什麼這樣說呢?因為一方面我們並沒有辦法透過立法的方式規定人們應該如何真正的道歉,真的如此規定與執行,反而有可能成為了另一次的蠻橫暴力行為。在南非,陳述真相雖然已能換取法律上的赦免,但陳述者並不因此都會展露出真切,還是有不少人如前文所提到的,只是在進行「排練過的道歉」。另一方面寬恕本身則當然是更加地難尋,就連屠圖大主教自己也承認,寬恕並不是理所應當的。此外,透過法律給予寬恕這件事情本身也是相當值得爭議的。如果說寬恕是一種美德的話,那它應該就是項私人的事,是受害者專屬的權利。在法律已禁止受害者自行報仇的情況下,又擅自在受害者不同意的情況下給加害者法律上的寬恕,這很可能造成受害者的再次傷害。
結語
歌隊長:你為治療這些疾病找到什麼良藥?
普羅米修斯:我把盲目的希望放進他們的胸膛
─ 〈被俘的普羅米修斯〉 第251-252行
最後提出一個回到我們自身的反思:寬恕在台灣的轉型正義中可行嗎?記得前陣子臺北市長參選人柯文哲說,面對過去的歷史傷痛,要用mercy的方式去對待去放下。[5]乍看來是挺不錯的,頗有南非的這種寬恕精神吧!但是吳乃德教授曾指出,台灣的轉型正義有「上萬人受害,可是卻沒有加害者」的現象。在這個情況下,就算人們想要進行寬恕,但也可能也找不到那個「要被寬恕的人」吧?至於寬恕這條道路是否終究是個盲目的希望,又如何可能成為現實呢,我還沒有答案,有待各位閱讀之後一同來思考了。
註解
[1]南非前總統曼德拉辭世 享壽95,中央社即時新聞2013.12.06 : http://www.cna.com.tw/news/firstnews/201312060001-1.aspx
[2]對於演說有興趣的朋友,可以參考公視PNN所做的相關紀錄與整理:http://pnn.pts.org.tw/main/tag/albie-sachs/
[3]致力人權正義 薩克斯獲唐獎"法治獎,公視新聞網2014.06.21 :http://web.pts.org.tw/php/news/pts_news/detail.php?NEENO=271946
[4]ANC一般譯為南非國民議會,本文從學者黃承儀的翻譯。黃丞儀於《斷臂上的花朵》一書的導讀中指出,譯作議會恐讓人誤以為ANC是一議事機關。詳見該書導讀。
[5]柯文哲:憐憫淡忘 讓歷史走進歷史,中時電子報2014.03.01 , http://www.chinatimes.com/newspapers/20140301000252-260102
參考資料與延伸閱讀
葉虹靈:南非的一頁轉型正義備忘錄, 獨立評論@天下 : http://opinion.cw.com.tw/blog/profile/205/article/817
Hannah Arendt (2010),蔡佩君譯,政治的承諾,台北:左岸出版。
Hannah Arendt (2009),王寅麗譯,人的境況,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
Desmond Tutu(2013),沒有寬恕就沒有未來:彩虹之國的和解與重建之路,台北:左岸出版。
Paul Ricoeur(2000),The Just, translated by David Pellauer,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Paul Ricoeur(2007),程春明譯,論公正,北京:法律出版社。
奧比‧薩克思(2013),斷臂上的花朵:從囚徒到大法官,用一生開創全球憲法典範,台北:麥田出版
吳乃德(2006),轉型正義和歷史記憶:台灣民主化的未盡之業,思想雜誌2期,頁1-34。